记回国

By Xiaojun Hu

按:这篇文章记录了我在 2021 年底准备休假几个月回国一路上的过程。虽然相关的资讯在小红书等社交媒体已经有了不少,但我最终觉得自己还是想写一篇,这样见证历史的经历的确少有。权当记录一下平凡的小人物如何面对波涛汹涌的大历史。

出发

这一切都要从 2021 年 11 月 26 日说起。这天下午我退租了纽约的住处,打车去 JFK 机场。疫情第二年,感恩节的纽约已经比往年还要堵车了。司机问我赶不赶时间,要不我们绕个路从 Verrazzano 大桥走吧。我赶忙同意,我来纽约这么多年还从没去过 Verrazzano 大桥呢。"It's my treat for you today then",说着司机便变道开去了史坦登岛。

Verrazzano 大桥连接着纽约的史坦登岛和布鲁克林区,在疫情严重我连公寓门都几乎未曾迈出的这两年大部分时间,陪伴我最久的就是窗外远处的这座大桥。

我不赶时间是因为我只是去 JFK 机场附近的酒店住着,要第二天一大早才从纽约飞到西雅图。我要赶的是六天后,12 月 2 日从西雅图飞上海的达美航空 DL287 号航班。

民航局的大幅减班与使领馆的绿码政策

疫情以来中国民航局实行“五个一”等政策大幅限缩国际航班。美中之间只有 7 家航空公司运营的 9 条航线每周 17 个航班(疫情前每周 325 班,减班 95%),因为中国使领馆不允许去第三国转机,这仅有的 9 条回家的路很多在美中国人都能完整背出航班号:UA857(旧金山-上海),DL287(西雅图-上海),DL283(底特律-上海),AA127(达拉斯-上海),MU588(纽约-上海),CA988(洛杉矶-天津),CA770(洛杉矶-深圳),CZ328(洛杉矶-广州),MF830(洛杉矶-厦门)。除了航班极少之外,航点地理位置分布非常不均,导致东岸的群众很多不得不先去西岸再搭机回国。此外,民航局还严格规定了“熔断政策”,如果一班航班的中国入境检出阳性量达到规定的数值,则会对这班航班进行两周、一个月或者两个月的停航处罚,由于熔断指令往往都在航班的前一周或者当周发出,给需要回国的人,尤其是毕业或者打算永久回国且已经处分在美住处的人,也带来了相当大的不确定性。

与此同时,中国驻美使领馆赴华资格和路线作出了严格的规定。赴华路线上规定从美国去往中国只能选择直飞。在资格上,非中国籍人士除非直系亲属病危或者持有省级以上外事办发出的邀请函,其余一律不得赴华,这也导致了所有在华留学生和跨国夫妇至今仍未能回到中国就学和团聚。对于中国籍人士来说,在 2021 年初的一段时间中国使馆也曾经一度审核中国籍人士的回国事由,如果被领事官员认为回国没有必要同样也不能赴华,好在这个政策在 2021 年夏天稍稍有点放开,不过时至今日中国使领馆一直呼吁“非紧急、非必要、不旅行”,发放回国必要的绿码条件一直在收紧。

中国使领馆的绿码政策在疫情的两年来多次收紧。从 2020 年初的出发前 14 天报备体温、起飞前单次核酸证明;到 2020 年 10 月 29 日规定须持核酸和抗体双阴性证明;再到 2020 年 12 月 23 日规定必须在航班起飞地的指定机构做核酸和抗体双阴性检测。所谓的抗体检测,是检测受检者静脉血内是否有新冠病毒 N 蛋白的 IgM 抗体,受检者除非之前接受过灭活类疫苗(在美国并未有灭活类疫苗提供),否则只有可能是自然感染而导致该种抗体阳性。对于新冠痊愈者来说,IgM 抗体转阴的时间从几个月到一年不等。也就是说,如果在美国不小心患上了新冠,即便已经完全痊愈切没有传染性,因为抗体无法褪去,在可能最长一年的时间内都无法满足中国使领馆的回国要求。

双阴检测和登机

在 11 月 27 日到 12 月 2 日登机前的五天里我都宅在西雅图的酒店没有出门,唯一一次出门是在 11 月 30 日前往领事馆指定的双阴检测机构 ARCpoint Renton 做核酸检测和静脉血抗体检测。次日早晨出结果后,便可以向中国领事馆申请绿码,仅对这趟航班有效。说实话直到双阴检测结果出来前,我还是内心忐忑,即便这两年间我有常规地做核酸检测,但谁知道我是不是不小心接触过病毒而导致抗体阳性呢?12 月 1 号一早我把资料上传给领事馆获批绿码的那一刻,可能会是一个永生难忘的瞬间,从 2020 年 3 月起中国民航局发布“五个一政策”大幅限制赴华 600 多天以来一直绷紧的那根弦,终于能放松了。

2 日傍晚我来到西雅图机场,达美的地勤检查了我的绿码,并让我填写申领了中国海关入境的“海关码”,在登机口地勤再次检测我的体温之后,我终于可以坐上这一班 DL287。

飞机上的客座率不低,看起来接近甚至超过了民航局要求的 75% 客座率上限。虽然身穿防护服全副武装的乘客不多,但大多数人看得出来还是十分谨慎。坐在我旁边的阿姨,是来美国照顾刚出生不久的外孙女的,在这趟 13 个小时的航班上全程滴水未进,连口罩都未曾摘下过一次。不过我自己当然还是做不到这么长时间不吃不喝...

DL287 在西雅图飞往上海的途中会在首尔仁川机场技术经停,原因是外国航司机组普遍不愿意接受中国的入境隔离政策,于是大多数航班会在仁川机场换一套机组继续飞往中国卸客之后马上飞回韩国首尔。

13 个小时后的北京时间 4 日凌晨 6 点,飞机落地上海浦东机场。打开舷窗,时隔将近 4 年我看到的第一眼中国是这样一副景象:

在此后的两个星期中,我能看到的、能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装扮。从街上已经没什么人戴口罩的纽约,回到这样的上海,带来的心理冲击着实不小。

入境和隔离

接下来我们在飞机上坐了一个半小时,等待海关检疫官员清点乘客人数。这个以前走过无数次的浦东机场 T2 海关已经被疫情改造得快认不出来了,走下飞机,首先需要签署《采样知情同意书》,再排队前往 T2 一层户外搭建的临时房间采集核酸。采样的医务人员工作非常认真,每采集完一个人之后会仔细把采样窗口擦拭一遍,往空气中喷洒消毒液且静置一段时间之后才会叫到下一个人。

采集完核酸后走到中国边检的入境窗口,和以往入境不同的是,同样全副武装的入境官员还会仔细询问最近几个月的旅居史、国内的身份证号码以及解除隔离后准备去的地方。盖完章走出空荡荡的入境大厅,便是安排隔离酒店的地方。

机场的地勤会要求填写《浦东机场入境旅客信息登记》,同时会按照解除隔离的目的地分流:一类是长期在上海的本省通道,二类是目的地在江浙皖的3+11通道,三类是外省通道。差别大概是分配到的隔离酒店的属地不同。我走的是外省通道,坐上隔离转运大巴之时仍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每个人都静静地在巴士上等待盲盒开启。

一个半小时之后,转运大巴开到了隔离酒店。是在佘山的松江欢乐谷嘉途酒店。之前在上海住过 7 年,没想到第一次来佘山是这样的方式。接下来便是又一轮的信息登记,以及排队支付酒店隔离的费用(CNY 500/d * 14d)。再接着就是被送到单间的房间里开始 14 天的入境隔离。此时已经是中午 12 点,距离飞机落地的 6 点已经过去了 6 个小时。

这家隔离酒店不能点外卖,但本身的伙食还不错,再加上可以收快递零食,我在这两周的隔离期长胖了 10 斤...

隔离的每天早晚都会量体温,第 4、第 7 和第 14 天会被要求做三次核酸,其中任何一次阳性都被拉去集中治疗(这是另外一条更艰难的道路)。临近 14 天末尾,会再次询问解除 14 天隔离之后的住处。如果选择去外地,基本都是被要求在当地的酒店再度隔离 7 至 14 天(总隔离时间 21 到 28 天)不等;如果选择留在上海,则在刚解除隔离后进入 7 天的健康监测期(俗称 +7),这 7 天内的非必要不出门,在首尾各做一次核酸之后便可以完全解除隔离。(这一切是通过健康码来控制的,在入境第 15 天,国务院平台健康码会从红码变成绿码,同时上海的随申码会从红码变成黄码。度过 7 天健康监测期后,随申码会从黄码变成绿码)

我选择了在上海本地的酒店度过 7 天健康监测期。只需持第一间隔离酒店签发的解除隔离通知单和期间三次核酸报告就可以入住上海本地的普通酒店。同样拿着这个通知单到上海定点的医院再做了两次核酸,随申码就在我入境的第 22 天变成了绿码。这段时间我在上海稍作逗留,见了很多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终于又吃上了大饼油条咸浆粢饭团。五年前离开上海的时候,我可真没料到要再吃上一口粢饭团,竟是如此艰难。

后记

在我解除隔离之后的 2021 年 12 月底,因为 Omicron 带来的新一波疯狂感染潮,从美国回中国变得更加难了:

我非常能同理在这之后要回国的人的遭遇,特别是和我同航班号的 12 月 21 日 DL287 中途返航事件,想象一下如果是我出发经历千辛万苦拿到绿码坐上回国的飞机却在俄罗斯上空折返美国将是多么的恐怖和窒息。但我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牺牲了少数在外华人的回国权利,来换取国内大多数同胞相对安定的无疫情生活,是不是一件值得和正确的事情呢?

我想,虽然我不敢代表广大在外华人,但在亲历了美国两年起起伏伏的疫情生活和回国之后终于可以和朋友肆无忌惮地见面的反差之后,我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