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一点

By Xiaojun Hu

昨天读到 Benedict Anderson 在清华的讲稿,这位出生在战时之中国昆明的国际关系学者在其耄耋之年回到中国时留意到:

关于时间的问题, 我还有一个例子。我发现北京酒店房间的门都有一个可以关门的把手,尽管门自动关上也许只迟不到一秒。人们在酒店电梯里似乎也特别着急,总是使劲拍着按钮。当我提出可以耐心一点时,他们会抗议说「我有很多事要做!」 这种疯狂的步伐到处都可以见到...

这不禁让我回想起另一位长期旅居中国的美国人何伟 (Peter Hessler) 刚来中国时对中国人「使用」汽车喇叭的方式也感到十分惊讶。他在重庆涪陵支教的头些日子里,马路上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让他十分困扰。他感叹到,世界上没有其他国家的人会如此频繁的使用喇叭,在中国,汽车喇叭似乎已经成了司机身体的一部分——司机反射弧的延伸。它成为了司机表达自己情感的工具,你可不能小瞧了这一声喇叭:如果只是短脆的两声「哔哔」,那是司机在说:「前面的人注意啊」;如果是音调不断升高的四声「哔!哔!哔!哔!」,那是司机不耐烦的警告:「前面的你们怎么这么慢啊,快给老子让出一条道来老子正赶路呢」;如果是一条漫长的、如集结号一般威武雄壮而回味悠长的「哔!!!!!!」,这一般表示司机已经被周围壅塞的交通逼得忍无可忍,他出离的愤怒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或者只能用被过滤掉的语言来形容了。

我特别享受乘坐各种交通工具的那么一点点时间,因为这可能是一天当中为数不多的可以被用来胡思乱想而不会因为这些时间被浪费在胡思乱想上而就算这一天再忙再忙也不会愧疚的时间段——因为在路途上你没有太多其他的事情可以做。不过我自己并不开车,我无法理解路怒症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但就当我以为全世界的司机们都被路怒症折磨时,我读到了台湾作家杨照的新书《古典的思索》,他在自序中写到:

看一下車子的里程數,十九萬五千多公里。很容易的算術:有市區里程、有高速公路里程,總平均時速應該不會超過每小時五十公里,再扣掉極少數不是我開車、我不在車上的里程,這意味著從二○○七年年底換開這輛車以來,我在駕駛座上耗去了至少三千五百個小時;同時也就意味著,六年來我也就在車上聽了三千五百個小時的古典音樂...

聽音樂幫助我可以不要那麼認真開車。做別的事或許認真都比不認真來得好,唯獨開車這件事,尤其是對一個開了二十多年車的人,倒了過來,不認真比較好。光靠直覺、別想那麼多,就不會那麼在意路上其他駕駛人怎麼開車,就不會在意被前面的慢車擋住了,就不會計較為什麼今天從這裡到那裡要比平常多花兩分鐘時間,也就不會握著方向盤老想摁喇叭、心中口中老有不滿抱怨。

作为一个可以算作是抱着电脑在机房长大的人,我却总是不能理解电脑游戏。周围朋友们的新欢每那么几年就换一个:红警、星际争霸、DotA、魔兽世界、LOL、炉石传说。你不得不承认有些电脑游戏的确很有意思,可是我总是不能适应那越来越紧张刺激的游戏节奏。我身边的朋友们在平时和游戏时都判若两人:他们在游戏时会变得不耐烦、焦急甚至狂躁,对外界细微的干扰都表现出比平时至少激烈十倍的反应。我一直在思考着这种对紧张刺激的投入和变得不耐烦、焦急的联系和原因。

我那天突然想到了那么一种解释:在游戏里你的任何举动的受益和反馈都是被量化而且即时可见的,你放出一个技能会使你的魔法数值降低,你杀死一个对手会使你的经验值、金币瞬间上升。这种立竿见影的、被量化可见的收益也许是使人专注于此而成瘾的关键。在现实世界里你多读一本书并不会使你看上去有任何区别,也说不准你究竟有没有收获,但在游戏里你多杀掉一个怪的收益却是那么的立竿见影——你的级数上升了,你的金币变多了,你的技能的杀伤力数值也增强了。

而沉迷于其中的后果,就像沉迷于世界上许多其他事情的后果一样,会使人变得不耐烦、焦急而冷漠,甚至狂躁。

这算是逃避现实吗?

我不知道。

专注于做一件事情有时候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一件很值得鼓励的事情,这可以是毅力和耐心的一种表现。有的时候我甚至认为能够专注于做一件事情是对于生命的意义这个终极问题的最好回答。可是这终究还是跟现实生活不一样。没有人可以预见现实中的自己在 40 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你却可以清楚的知道自己在游戏里升了 40 级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且游戏可以存档,而现实却不可再来。

话说回来,我甚至觉得同样的理论可以解释中国当前普遍的没有耐心、急躁的国民心态。二十年来的经济膨胀已经让全民沉浸在一场浩荡的挣钱游戏当中。在路上他们着急地按着喇叭争着一分一秒,在电梯他们使劲儿地拍着按钮,人们变得比二十年前更加冷漠更加功利。这种心态甚至反映到社会的方方面面:人们拼了命地挤到金融商科、工程科学等收效立竿见影、一出来就盆满钵满的更加「实用主义」的专业里。

不禁要问,你真的喜欢你现在做的事情正在学的科目,你真的享受你的生活吗?

那天看到三鲜师傅说这句话差点没笑出声:

我发现中国人寒暄的词:「吃了吗」、「慢点走」、「到家了吗」,「早点睡」都是都关于「生存」的话题。

而西方人寒暄是这样的:「有啥新鲜事」、「祝你过一个快活的一天」、「看见你我真高兴啊」、「做个好梦」,这些是关于「生活」的话题。

我还想起来了 John Keating 的那段话:

We don't read and write poetry because it's cute. We read and write poetry because we are members of the human race. And the human race is filled with passion. And medicine, law, business, engineering, these are noble pursuits and necessary to sustain life. But poetry, beauty, romance, love, these are what we stay alive for.

(中文译文) 我们读诗写诗并不是因为它写出来有多漂亮。我们读诗写诗是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分子。而人类是充满激情的。没错,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人的一生。但诗歌、美、浪漫、爱情,这些才是我们生活的意义。

属于你的诗会是什么?